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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声音

发布时间:2022年11月10日

风的声音

王春花

 

     一

     大约五、六岁时,我随母亲在黄河边捡拾麦子,那时的天蓝的很任性,滩野也随意的阔,黄色的麦浪和黄色的河水覆盖了整个河滩。不远处康拜因正在“吐吐”吃着麦子,母亲不停弯腰,腋下夹着一大挟麦穗。我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攥着一束麦子,母亲走过来递给我一颗仁丹填到嘴里,仁丹让我清爽了一下,这时我看到黄河里停着一只带帆的船。这只船高翘着船头,在蓝莹莹的天幕下,静静地伫立在河中……

     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经过了哪么多的人和事,什么都忘了,惟有停在黄河里的那只船深刻在记忆里。

     高中毕业后,16岁的我来到姚寨插队落户。那是一个冬天。麻雀躲在屋檐下啁啾,谁家的瓦当上滴着筷子长的冰凌。太阳的光芒反射在冰凌上透出一道道冷光。母亲找了一条厚厚的褥子让我背上,我穿着一件碎花棉袄,外面没有罩衫,脚穿一双母亲做的老棉鞋踩着齐膝深的雪向距县城几公里外的小村走去。城外的雪地里没有人,嘎吱嘎吱的踩雪声在野外听起来清脆孤寂。背上的褥子越来越重,脊背上的汗水已溽湿了棉祆。口中的哈气与头顶的热气混在一起向上蒸腾。路边的杨树叶子早已落尽,偶有硕大的鸟窝坐在高枝之上。旷野白茫茫一片,空远静谧。在这深冬的早晨,我是路上惟一的行人,虽然雪已停驻,但内心却大雪纷飞。前方不远的村庄里,深藏着我人生怎样的命运?正想着已近村头,村子不大,稀落的树干围绕着低矮的平房在冬的原野上显出散漫的落魄。一只喜鹊“喳”地从树上飞起,飞向更远的树上。村口两个女人穿着大襟棉祆看我过来,一脸惊奇,只听她俩啧啧说道,“你看看,这跟刚出窝的鸡仔样,脸上的绒毛还没褪,这会干个啥?”另一个说,“真是,怪可怜的!”

     二

     姚寨地处黄河古道,土地多盐碱,大约有几百口人,分五个生产队,支书毛姓,人温和,但有肺疾,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七十年代毛支书是全县有名的老支书,行事稳健,毛姓是村子里的大姓,说话有人听,有凝聚力。村子贴近县城,村民多会传统制陶手艺,每至集市,陶罐瓦盆皆可换钱,另有国家农科所在此设点科研。故此,姚寨当时是全县最大的知青点,有原阳、新乡、郑州知青几十名,另有两名黑龙江知青转此。毛支书私下里说,其实村里贫瘠,地也不多,一下添这么多人,地也不增产,等于这么多人夺了村人口粮。毛支书的这番话令我对下乡的激情产生了怀疑,没来前,我想的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听了毛支书的话,我体会到村民的仁厚,隐隐生出对村人的一丝歉意。

几十个人住在村里的大队院。东屋里一个大通铺上睡着十多个女生,西屋住着男生。县知青办派了一个烟糖公司副经理坐阵,负责知青有关事宜。经理姓张,大约是山西人,也住在西屋,张经理踏实、温和,吃住都和知青在一起,大小事大家必唤“张经理……”

     有天后半夜,我从通铺上爬起来上厕所,恰遇黑龙江转来的知青周建立上完厕所进屋,棉帘掀开带进一股寒意,头顶上的灯光暗了一下,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周建立北京人,高个,皮肤白暂,嘴唇抿起来红润饱满,只是高度近视,眼睛外凸,我问她,“外面冷吧?”她“嗯”了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我突然整个人像一袋粮食向后倒去,那个冬天的后半夜我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喊了一声“张经理”,惊恐、凄惨,正在熟睡的人都被这一声惨叫吓得七魂出窍。

     冬天农闲,天寒地冻。村子东南角有个苹果园,村上有干部领着我们在果园深翻土地,我们一人一张铁锨每人分一块地,大家散在果园里各人施展各人的神通。地冻的石头样,铁锨下去一蹬一个白印,能挖个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好在那时年轻,胳膊腿也灵活,累了拄着铁锨站一会儿,凛冽的北风经过果树的阻隔消弱了许多,果树的枝杈经过修剪呈半圆形散开,隔着树行能看到其他知青劳作的身影,汗打湿了棉祆,有风吹来,后背立时凉浸浸的。

     翻地是体力活,但又不能全凭蛮力,要会使用工具,铁锨把儿不能搦的太死,也不能太虚,虚了使不上劲,死了一晌就是一手血泡,人和铁锨,铁锨和土地有一个刚刚好的关系,可这个微妙的结合点,也可以说是分寸如何掌握没人能说的清楚,只有经过无数次机械重复的动作,手上大泡连着小泡血泡套着血泡,什么时候不再起泡,手掌全是老茧,原来细腻圆润的手指变成方形,对着太阳再也看不到一丝缝隙你才会明白什么是蛮力什么是巧力。

     农民把翻过的地叫熟地,没翻过的叫生地。翻过的地喧软厚实,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如果你片的很薄下脚蹬的很深,土地会比没翻过的高一锨多深,但也有些人耍奸图滑,翻一锨露一锨,翻上来的土刚好扣在没翻过的生地上,同样一块地,这种翻法明显省时省力。但是,毛支书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土地虽然不会说话,但什么都瞒不住他,你老老实实对他,他必老实对你,你欺他哄他,他必欺你哄你。

     三

     地翻了一遍接下来是追肥。先在果树周围挖出一圈深沟约一米来深,看到挖断的毛须细根,我稍微有些担心,果农说,现在的树叫梦树,就是把它挪个地方它也不会死,但立春后,树就醒了,再动它就会伤了它。挖完沟,一人去农户家借了一担粪桶,走街串户挑茅粪,把每家每户茅坑里的人粪尿用粪勺舀到粪桶里,再挑到村外的果园里。挑茅粪就不简单是个体力活,关键是脏,那粪勺常年累月搁置在茅厕一角,其污秽不可名状,谨慎又谨慎仍不免沾到手上溅到衣服上,只舀些稀的对不起从村到果园这段路程,要翻搅茅厕深处,稀稠匀着舀才好,粪勺搅动的过程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即使是冬天,恶心程度仍令人作呕,村里多能干的姑娘也是绝对不挑茅粪的。可是我们是知识青年,来到农村就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在农村扎下根来首先要学会脏活累活抢着干,初开始手忙脚乱粪便溅到脸上、身上是常有的事,肩膀疼痛红肿,第二天空担放上,人恨不得疼得跳起来。时间长了,肩膀上也磨出茧子,还学会了边走边换肩的本事。挑了一冬茅粪,整个人无论怎么洗,头发丝里、身上仍隐隐透着一股茅粪味。

     四

     几十个知青吃住劳作都在一起给管理带来许多不便,知青办和村上决定把大家分到五个生产队,我和刘海燕、江建华还有两名男生五个人分到四队。四队专门给我们腾出一间房做厨房,我们五人从此开始分散劳动,轮流做饭。和农民同工同酬,男人比女人高出两三个工分。为了让我们吃好,四队的农民专门给我们几个知青种了水稻,每当香喷喷的大米端上,我们由衷感激村人对我们的恩情,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农民省下最好的东西供养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

     闲暇时,我爱去妇女队长院妞家看制陶。院妞泼辣能干,一百多斤的粮食,胳膊一甩搭到肩上扛起就走,犁耧锄耙无所不能。院妞有三个哥哥,大哥有小四十,二哥三十多,三哥也有小三十,大哥博古通今,二哥俊秀,三哥膀大腰圆却无一讨上老婆,因为他家成份高。七十年代初,还是唯成份论的时期,条件再好成份不好都是白瞎。院妞就是超乎寻常的能干,被破例作为可改造子女的代表当选为妇女队长的,但也是二十大几没有找到婆家,有人提议给她和哥哥换亲就是说她找的那个婆家,婆家也要用一个妹子嫁给她其中的一个哥哥,院妞死活不从。三兄弟虽然活得憋屈却是制陶高手。姚寨的土质表层是盐碱地,但向下挖一米多深则是红胶泥,这种土非常适合作瓦盆、瓦罐,这些东西家家户户都离不了。制陶有72道工序,最累的是打泥,经过千万次的摔、踩、揉、叠、折……一块泥坯才能粘、细、光、软硬适中,坯打好,往下是拉坯,那时没有拉坯机,坯放在转盘上要用棍子使劲让它转动,靠转动的惯性完成塑形。陶器烧出来,红里透着暖黄,线条简洁,器形拙朴。带釉的做面盆,不上釉的便宜,可做花盆、便盆、盛放粮食……操持整个制陶的是六、七十岁的鲁大爷,泥坯在他手里长长扁扁,鼓鼓凹凹,成了,只见他用根绳子贴着转盘一割,一件陶器就从转盘上齐齐端起,往下是阴干、上釉、烧陶,村边有一烧窑,只有鲁大爷和院妞的大哥知道什么时候该大火,什么时候改小火,什么时候该闷窑。虽然院妞家有污点,但他们兄妹是四队集体经济主要的贡献者,所以村人还是很抬举的。

     鲁大爷的儿子是回乡青年,和我们是同龄人,但少年老成,话语极少,对我们这些“入侵者”能看出来并无多大热忱,但在后来的共同劳动中消除了对我们的警惕,大约他也体会到了我们的不易,有时割麦,他割完了自己的田垅会回头接我们。当你疲惫不堪觉得麦子永无尽头时,你看到无尽的那端有个人默默回转身来接应你,近了更近了,沙沙声近到眼前,那种感觉就像与组织失散多年,终于取上联系般温暖。

     在轮流做饭中我们学会了使用煤火,蒸馒头、擀面条、炒菜等简单的饭食。我们五人中海燕适应生活的能力更强,在学校她是学霸,到农村后她和村上的女人一起织布、做鞋、她纳的鞋底磁实,脚掌的地方微微外鼓。轮到她做饭,为了多挣工分,她会把饭做好,腰里系着围裙就下地摘棉花了。当我们浑浑噩噩混日子时,海燕一直是清醒的,有时间就抱着书看,1977年恢复高考,她顺利考上大学,现在海燕正在美国的俄亥俄州领导着一个医学小组。

     五

     冬天的北方干燥风冷,万物凋零。河流进入枯水期,这时该挖河了,要把淤积在河道的泥土挖出来抛到河岸上,整固堤岸,以利来年顺利排灌。挖河的日子里全县农民汇合在干渠上,一个公社分一段,公社再往下分到村、队、户、个人,堤岸两侧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架子车、小推车你来我往。连着两个月每天两三点起床背上铁锨往干渠走,那时年龄小瞌睡多,每天的车轱辘战,人困马乏,路上走着就睡着了,一边睡一边走,赶到地方天也亮了,河道很深,挖出来的土要奋力向上甩才会甩到岸上。河筒里风很烈,手上脸上生着冻疮,就那样冲着寒风挖一下甩一下,肌肉扩展伸缩,手上老茧退了换上新茧,力量一点点在体内积聚。吃饭时候队里的锅就支在堤边,手擀面下锅,一个大马勺里放些油在火上烧热,葱姜蒜往勺里一扔,瞬间爆出香味,紧接着马勺往锅里一杵,饭就好了,整个堤上一片呼噜噜喝面条的声音,一碗两碗,后一拨没吃完前拨吃过的又饿了,做饭的也累的四脚朝天。干到太阳落下,收工还有几十里地要走回去,回去睡不了两小时又该起来,就这样一直干到河道完工为止。

     六

     什么是农民?农民就是从土里取食的人。土地对农民意味着一切。一个好的庄稼把式是个气象学家,他要顺应当下的气温变化,还要记得往年的雨水情况,他要是土壤学家、植物学家,知道哪块地适合种棉花,哪块地适合种红薯。土地没深耕前要先施农家肥,草木碎叶下房土茅粪牲口粪混在一起高温发酵沤烂就成了宝贝,风干后称为熟肥。施到地里不易生虫,肥力温和持久。肥料拉到地里鼓起一个个土包,撒肥和扬场有点仿象,用的都是腕力,要把肥撒匀散开,这块肥与相邻的肥要毗连,否则种子出土后长势明显不均匀。我曾创下一晌撒开80多堆肥的纪录,队长看了也连声夸赞。土地平整过后,打畦,两个人一个畦左右培土,领畦的人要有超高的眼力和判断,这一块地能打多少畦,有时一条畦有一、二里地长,你要保证畦横平竖直,即美观又方便浇灌。土地整好开始播种,种子丢到土里的那一刻就开始危机四伏的旅程。先是蝼蛄要吃了它,长出叶片又有芽虫要啃掉它,生长的每个环节都有对应的敌人等着它,需要水时天旱,不需要水时,天像漏了一样,每一颗活下来的种子都是种子界的斗士。玉米抽穗时队长命我看地,那是队里最大的一块地,靠近庄头,四边都是路,路边长着稀疏的杨柳。我在鲁大爷家搬了个小床,床由四根木棍撑着,中间扎了几根高梁杆,要侧着身才能躺下,我每天扛着小床去,扛着小床回,小床放在树下,树不大,凉荫不足以罩着小床,半个身子暴露在太阳底下。溽热的正午,全村的知了像约好了一齐鸣叫,初听烦躁,时间长了竟听出了泉水的声音,想象着山泉从石缝里激越流趟,人慢慢睡熟过去,脸上还扣着看了半页的书,鲁大爷走过来用拐杖挑掉书本,厉声呵斥说,"以后书不能扣在脸上,丧气!"后来我才知道人死后没盛殓前脸上会罩着两张黄裱纸,想来我睡在路边的样子丑陋且犯了忌讳。

     与玉米待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变得沉默。我看到微风吹过玉米时叶子细细的颤动,也看到大雨滂沱时,雨顺着绿油油的叶脉注入它的底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我听到了玉米拔节的声音,细微清脆,这里,那里,一下,又一下,走近又没了声音。玉米须是玉米的花柱,它从玉米叶片的根部挣脱出来,每一根须作卷曲状,并伴有无数的绒毛,细细的,软软的,有乳白的、粉白的、粉黄的、粉红的、正黄的、嫣红的,一棵玉米上有两到三个花柱出没在大块的绿叶之间,早晨的露水和细雨经过花柱,绒毛上蒙着一层细小的水珠,如烟如雾,姣嫰之极。仔细端详很像一群淘气的少女挑染着五彩发型。老了才知道玉米须还是一味中药利尿、降压、利胆止血。

     说是看地,并未见什么人来偷玉米,偶而有孩子进到地里,我看见并不呵斥,只是在他身后晃动玉米杆,他停下我也停下,孩子们掰两穗尝尝鲜没有贪心。我曾有过小时偷瓜被抓住的窘迫经历,另有初开始毛支书说我们夺了村人口粮一说,内心对这片土地和村人是有愧疚的。看地,实际上给了我一次内省的机会,一个认识种子谛听种子陪伴种子,与种子一起生长的过程。从一颗种子始开启了我认识自然、认识社会了解人的过程。

   七  

     姚寨村隶属靳堂公社,当时的书记是陈红兵,这个人是有经历,有见识的,他凭着一腔热情,提出要在靳堂建化肥厂,基建需要拉石头,石头从哪取?一百多里外的潞王坟,那里遍地都是石头。天不明,我和队里的回乡青年芬结合(她家有平车),跟着壮劳力去潞王坟。我俩一替一程你拉车我坐车到中午头上走到郎公庙,停车借灶烧火,吃过饭继续赶路,去时空车也没啥,回来就难了,一千多斤大石头,我和芬苦拉不动,行到新乡共产主义大桥时,芬说,“咱扔点吧,你看人家男劳力也有扔的。”我不同意,我说,“好远拉到这,咱就是来拉石头的,不拉石头咱剩不来!”芬拗不过我,只好硬着头皮拉。行到铁路桥,刚好一列火车停在铁轨上,我一抬头看见车厢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女兵,她正在撕一只烧鸡,火车一声长鸣,车子开动,那女兵从我脸前瞬间消失,就像刚才只是一个幻觉。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在村里今后的日子怎么办,阳光下远去的火车,闪着冷光的铁轨令我对人生产生了错愕。我当时做梦没想到,几个月后,我也成了一名女兵,就从眼前的这条铁轨上轰隆隆驶向了远方。

     八

     七月的高粱地就是蒸笼。村里的女人爱用一条毛巾缠在手脖上,一边用它擦拭着汗水,一边说,“下火哟!”

     高粱没及头顶,漫无涯际的田野里只有我一人。早上来时穿了长袖,架不住热,学着村里的女人把长袖脱到地头,只剩下一件碎花棉布套头衫,这种短衫没有弹性,穿脱极不方便,热天脱时会急出一身热汗。下面一条长裤。我很想把这些都脱了,只穿裤衩,也就是那么一想,一是怕高粱棵里突然钻出个人来,二是四围的高粱叶更像刀片,锄头伸缩之间裸露的双臂上道道割痕,汗水浸在里面,滋滋辣辣。

     远处一座老坟。一棵歪脖棠梨树正在盛果期。一只乌鸦枝头“嘎嘎”叫了两声,叫得身上陡生凉意。

     天瓦蓝的干净。太阳像巨型的烙铁把大地烫得滋滋冒烟。一只小蜥蜴躲在高粱叶下的阴影里纳凉,锄头到处“嗖”地没了踪影。蝈蝈在正午的阳光下没有间歇没有节奏地欢唱,声音细薄清脆。

     能在高粱棵里生长的草多半生命力很强,葛巴皮、芦草、茅草、星星草、节节草、蒿草、牛草……这些草都有一个低贱的名字,却根系发达且向四围蔓延,就是锄下如不遇强日头,见土就又扎下根来,锄过草后最怕下雨,雨过草就白锄了,而且会惹恼了它们,再长出来势头更旺。队长说,“天越热草长得越旺,越热越得锄地。”

     汗水哗哗流淌,淌在眼睛上蛰的生疼,汗在心口汇成小溪像虫在爬。锄的时间长了,锄把儿会变得光滑,拉动锄头时感到手对锄的操控变弱,真正的老农会一边锄一边向手心里吐唾沫,我对这个动作很反感,我用手抹汗,再握锄把儿也会变得有力。日积月累手上布满老茧,厚茧抠掐不动,了无知觉,摸上去丁手。

     草长在土里没有味道,但锄下时会发出一种草腥。正午的高粱地是一只巨大的蒸笼,人呆在里面呼吸着尘土、热气、草腥产生了奇妙的催眠作用。没有方向没有尽头没有意识,换左手换右手。一棵细细的“不来家”混在高粱棵里。这种植物外表很像高粱,但是它的种子刚好成熟刚好全落在地里,所以叫“不来家”。用十多个“不来家”就能做一个“炊帚”(豫北叫法)刷洗锅碗很是方便。不远有一棵“屙瓜”。大大小小结了两三个。我宁愿忍着口渴也绝不碰它,因为我知道这种瓜是从哪来的。只要想喝水,走出高粱地,我总能找到低洼处的雨水,用手捧起,喝过从不会生病拉肚子。

     没有风,锄草的季节总是没有风。天,没有一丝云,像没有心事的孩子。

     突然,一条蛇从锄头前方倏忽游去,身上的汗立时没了影踪。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来到野地,只要我想到蛇,我总能见到蛇。

     我认真锄着每一棵青草,我知道敷衍它们就是敷衍我自己,草不锄自己不会掉,有草高粱就长不好。就像毛支书说的,庄稼会说话,你哄它,它就会哄你。

原阳人把收高梁叫牵高粱,好像高梁是他们放牧在田野里的牲口,牲口在外面吃饱了喝足了,夕阳西下,该被牧人牵进圈里,躺在喧软的干草上睡觉了。这一个"牵"字软和动情、诗意甜蜜,透着农民的智慧和柔软,透着他们对自然的悲悯和小心,“杀”、“割”、“ 砍”太硬太冷,即使“收”也有三分煞气。牵高粱时侯,人的性子也会变得柔和,连一向咋咋乎乎的院妞声音也低了许多,她看我的手被割破,连忙取了高粱叶上的白霜为我止血,温柔地说,“你回去歇着吧。”

     几十年光阴说没没了。大事小事也忘得差不多了,可那片高粱地却一天比一天清晰,抓在脑瓜里比葛巴皮还结实。我从一棵高粱认识了农民,从认识农民认识了这个社会,从低垂的果实里明白了什么叫成熟,从植物簌簌的叶片上听到风的呼吸,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一粒种子呢?从丢到土里的那一刻,我们在黑暗中积蓄能量,期待惊蛰后的那声春雷,也或许没等从暗夜中翻过身来,我们就被"蝼蛄"干掉,但是不死,我们一定会举全身之力向上,向着阳光伸出我们碧绿的枝芽。

     当大家都在诅咒那段上山下乡的历史时,我并不觉得它有多么罪过,如果我们这些知青很亏的话,那回乡青年算不算亏?就算我们这一代人没去钻高粱地,我们真的会出很多孔子、尼采、苏格拉底吗?

     无论历史怎么评价,我仍固执地认为那片高粱地对我是无字的课堂,那些植物教给我的让我受用今生。如果我没有下乡这段经历,或许我的高粱永远在书上,而真正的高粱一定在土里。我用流汗的方式记住了踏实、感恩、珍惜、忠诚、包容这些词的重量。

     在我经历了挑粪、挖河、割麦、锄地这些农活后,在我观看了一粒种子从破土到成熟这样华丽的演出后,我不再惧怕任何苦难,我对生命充满了敬畏,我明白了童年停在黄河里的那只船对我意味着什么,从我认识了一粒种子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一只扯帆的船被风鼓荡着驶向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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